從虛雲老和尚的開示談「看話禪」


  虛雲老和尚是參話頭而悟道的。三十一歲時,天台融鏡法師教看「拖死屍是誰」的話頭。此後行腳參學,研究經教。五十六歲時,在禪七期中,因開水濺手,茶杯墜地而虛空粉碎。

  他以後在禪堂中引導學人,也是以參話頭為主要的方法。

  虛雲老和尚在禪堂的開示中,把參話頭的用功方法和參話頭的理趣說明得相當清楚。「歸元無二路,方便有多門」,對於「參話頭」這一宋代以後流行於中國的修行方法,吾人可以透過虛雲老和尚的解說,而得到切要的理解,亦即了解它是如何引導人們發無漏慧、體現涅槃的。這種理解,相信有助於人們了解佛法與禪的本質,也有助於對「看話禪」這一方便的定位。

認清理路

  看話禪是參一句話頭,如:「拖死屍是誰?」「念佛是誰?」由此而引導學人頓見本來。若不了解其中的理趣,話頭與悟之間的距離何其遙遠,正如虛雲老和尚說的:

  為什麼現代的人,看話頭的多,而悟道的人沒有幾個呢?這個由於現代的人,根器不及古人,亦由學者對參禪者話頭的理路,多是沒有摸清。
  有的人東參西訪,南奔北走,結果鬧到老,對一個話頭還沒有弄明白,不知道什麼是話頭,如何才算看話頭;一生總是執著言句名相,在話尾上用心。「看念佛是誰」呀,「照顧話頭」呀,看來看去,參來參去,與話頭東西背馳,那裡會悟此本然的無為大道呢?

  因此,弄清楚看話禪的理趣,對於參話頭的人來說,無疑是最要緊的事。一般參話頭的人不了解這一層,以為只要死拚猛撞,終有一天會打穿漆桶。如明末蓮池大師輯古代禪師辛苦參禪的故事,成《禪關策進》一書。自序云:

  居則置案,行則攜囊。一覽之,則心志激勵,神采煥發,勢自鞭逼前進。

  「勢自鞭逼前進」,幾乎成了所有參話頭的人共同的信念,然則虛雲老和尚卻把「摸清理路」當成最切要的條件。他說:

  修行悟道,易亦難,難亦易。如開電燈一樣,會則彈指之間,大放光明,萬年之黑暗頓除;不會則機壞燈毀,煩惱轉增。有些參禪看話頭的人,著魔發狂,吐血罹病,無明火大,人我見深,不是很顯著的例子嗎?

以毒攻毒

  正是因為若不弄清楚理路,看話頭可能會有一些不良的作用,所以虛雲老和尚稱它為「以毒攻毒的辦法」和「不得已的辦法」,而對早期禪宗直指人心的法門寄予崇高的嚮往。他說:

  宗門主參禪,參禪在「明心見性」。
  這個法門,自佛拈花起,至達磨傳來東土以後,下手工夫,屢有變遷。在唐宋以前的禪德,多是由一言半句,就悟道了。師徒間的傳授,不過以心印心,並沒有什麼實法。平日參問酬答,也不過隨方解縛,因病與藥而已。宋代以後,人們的根器陋劣了,講了做不到,譬如說「放下一切」「善惡莫思」,但總是放不下,不是思善,就是思惡。到了這個時候,祖師們不得已,採取以毒攻毒的辦法,教學人參公案。初是看話頭,甚至於要咬定一個死話頭,教你咬得緊緊,剎那不要放鬆,如老鼠啃棺材相似,咬定一處,不通不止。目的在以一念抵制萬念,這實在是不得已的辦法。如惡毒在身,非開刀療治,難以生效。

  其實,以「直指人心」為特徵的禪宗,之所以不能「隨方解縛,因病與藥」,而一定只能以一種方法「以毒攻毒」,並不能用「人們的根器陋劣了」這個原因來解釋。相反的,這正說明禪門的衰微,後代禪師逐漸失去殺活自在、縱橫予奪的大機大用,所以無法言下教人領會。就如同虛雲老和尚自己說的:

  大地一切眾生都是佛,直下認得此清淨自性,隨順無染;二六時中,行住坐臥,心都無異,就是現成的佛。不須用心用力,更不要有作有為,不勞纖毫言說思惟。所以說,成佛是最容易的事、最自在的事,而且操之在我,不假外求。

  當下即是的事,當然可以透過「隨方解縛,因病與藥」的方式使人頓悟,而不必一定要用某一特定的迂曲方法。

  又,事實上,虛雲老和尚應該也有用「直指人心」「隨方解縛」的方法來接引學人。譬如他說,對於久參話頭,工夫純熟的人:

  到這時只要不自滿、不中輟,綿綿密密做去。綿密中更綿密,微細中更微細,時節一到,桶底自然打脫。如或不然,找善知識抽釘拔楔去。

  所謂「找善知識抽釘拔楔」,應該就是透過明眼善知識的破疑解惑,而言下見性。不能因工夫綿密而自悟的人,相信虛雲老和尚也有那樣慈悲與方便,為他直指人心。

看話頭即是觀心

  事實上,從某一種意義上來說,虛雲老和尚把參話頭的理趣說出來,不要學人死拚猛撞,就是某種程度的「直指人心」了,只是他要學人自己去認取、自己去肯定、自己去斷疑證真罷了。禪宗講「啐啄同時」,學人自己的認取和肯定,也是開悟不可缺少的因素。虛雲老和尚既為學人指明了,剩下來就是學人如何認取和肯定的問題了。

  他怎樣說明參話頭的理趣呢?首先,問題不在話頭本身。他說:「話頭,其實都一樣,都很平常,並無奇特。」重點在於話頭引導你去觀察萬法的起源—心。他說:

  話從心起,心是話之頭。念從心起,心是念之頭。萬法皆從心生,心是萬法之頭。其實話頭,即是念頭,念之前頭就是心。直言之,一念未生以前就是話頭。由此你我知道,看話頭就是觀心。

  如何是心之體性呢?虛雲老和尚明白的告訴學人:

  觀心,即是觀照自心清淨覺體,即是觀照自性佛。心即性、即覺、即佛,無有形相方所,了不可得,清淨本然,周遍法界,不出不入,無往無來,就是本來現成的清淨法身佛。

  如何認取清淨本心呢?他說:

  行人都攝六根,從一念始生之處看去,照顧此一話頭,看到離念的清淨自心。再綿綿密密,恬恬淡淡,寂而照之,直下五蘊皆空,身心俱寂,了無一事。從此晝夜六時,行往坐臥,如如不動,日久功深,見性成佛,苦厄度盡。

  這些話都是語語見性,真實不虛的。有了這樣明確的指示,學人若再親自去認取和肯定的話,斷疑證真並不困難。

  所以虛雲老和尚才會指出,高峰原妙祖師所說的:「學者能看個話頭,如投一片瓦塊在萬丈深潭,直下落底。若七日不得開悟,當截取老僧頭去。」這句話不是騙人的誑語。

不是直指人心

  但是和祖師禪最大的差別是:祖師禪的直指人心是在老師的證德與方便、學人的疑情與信心之條件下,以師長的威德和肯定力直接使學人認取本來面目,而看話禪則須學人自己去肯定和認取。相對於「直指人心」的祖師禪來說,看話禪中師長的加持力要少得多了,所以虛雲老和尚所說的「在唐宋以前的禪德,多是一言半句就悟道了」,而後代即便以「參話頭」這樣「以毒攻毒」的方法,悟道仍然較難,其間的差別正在於師長的直指與肯定力之有無。沒有師長的直指,學人要放下狐疑,全身跳下,無疑是比較困難的。

  因此即使虛雲老和尚把參話頭的理趣說得這樣明白,對心之體性的說明又毫無隱諱,但是明白理趣,工夫又成熟的人仍然不一定會悟道。比如他鼓勵新學的人:

  即從心念起處,一覷覷定,驀直看去,如貓捕鼠,全副精神集中於此,沒有二念。但要緩急適度,不可操之太急,發生病障。行住坐臥都是如此,日久功深,瓜熟蒂落。因緣時至,觸著碰著,忽然大悟。

  亦即「日久功深」還要碰上「因緣時至」才能悟道。

  因此他又說到工夫純熟的老參的難處:

  所謂老參,是指親近過善知識,用功多年,經過了一番鍛煉,身心純熟,理路清楚,自在用功,不感辛苦。老參上座的難處就是在此;自在明白當中停住了,中止化城,不到寶所……所用功夫,如冷水泡石頭,不起作用。久之也就疲懈下去,終於不能得果起用。

  因此他雖然勉勵老參:「到這時只要不自滿、不中輟、綿綿密密做去,綿密中更綿密,微細中更微細,時節一到,桶底自然打脫。」但仍要補上一句:「如或不然,找善知識抽釘拔楔去」。

  亦即看話禪的理趣是要學人認取心之體性,以洞悟本來。但它用的方法卻是要學人自己不斷的去摸索而不為之決斷,即使工夫純熟了,卻還是要「因緣時至」,否則等同「冷水泡石頭」,無法斷惑證真。事實上,佛性是本來現成的,在佛不增,在凡不減,原是自己本份之事,怎會難於了解呢?只是要度越疑惑,直下承當而體證無生,沒有明眼善知識的慈悲曉示和肯定加持,要狐疑成性的凡夫息諸狂想,仍是比較不容易的,乃至於肯定了又疑惑,當面錯過的事也可能一再的發生。所以「工夫純熟」,並不必然「桶底打脫」,這是看話禪與祖師禪的最大不同處,也是主要差別處。

千聖不識達摩機

  經過以上的討論,我們可以這樣說,虛雲老和尚雖然提倡看話禪,但是他不像一些盲眼禪師或是獨眼禪師給人一個話頭,然後就要人死拚活撞,而是將祖師禪直指人心的精神,貫穿在看話禪的理趣中,向學人說明「心之體性」,而要學人依循適當的方法,自己去認取、去肯定,從而自知自覺自作證的了悟「自性清淨法身佛」。

  進一步說,老和尚雖然教人從參話頭入手,但是卻在說法時,一再的把內證的「本來清淨」「當下即是」表露無遺,如說:

  你我現前這一念心,本來清淨,本自具足,周遍圓滿,妙用恆沙,與三世諸佛無異,但不思量善與惡,與麼去,就可立地成佛,坐致天下太平。
  妄想無性,當體即空,即復我本無的心性;自性清淨法身佛,即此現前。究實言之,真妄一體,生佛不二。生死涅槃、菩提煩惱,都是本心本性,不必分別,不必欣厭,不必取捨。此心清淨,本來是佛,不需一法,那裡有許多囉嗦—參。

  學者若能於此直下承當,又何必像演若達多那樣,參什麼話頭呢?正是「釋迦慈悲眉拖地,千聖不識達摩機。」

結語

  祖師禪講究的是「啐啄同時」「師資道合」,而話頭禪則是要學人自己去度越疑惑,體證無生,孰優孰劣也實在很難一語論定。

  但是正如「開悟見道」一語所表示的,現觀緣起,悟一切本不生,這只是解脫道的初階而已,只是不再盲修瞎練,說食數寶,而確實知道該如何修行而已;淨化習氣,止息貪瞋,還有綿密的工夫要做。而且,如果「悟道」這一關不能盡速通過,佛法恐將一直只是人們推測卜度的見解,不能化為具體現實的經驗,種種悟後起修的方便,將成遙不可及的東西,被束之高閣,怎能算是佛門之幸呢?般若智慧與涅槃體驗是人類精神文明與心靈藝術的偉大成就,對於苦海出沒的人們,得到歇腳處的人怎忍心讓他們死拚活撞,而不給予正確的引導和安頓呢?

  再從廣泛的修行次第來說,一個佛法的指導者應當能適切的引導學人,在悟前養成健康的心理狀態,培養基本人格、積聚福德資糧、培育禪定力等等,在悟後還要引導學人堅固悟見、淨化習氣,以及傳授種種覺他方便、大機大用,以續佛慧命。

  「開悟見道」只是佛法修行中的一個環節而已—它是一個決定性的環節—因此一個方便具足的善知識應該能夠觀機逗教,給予每個人適時適當的指導,引導他在解脫的道次第上不斷前進,而不應只是教人如何開悟見性而已。如果不能分辨根器,像有些禪師那樣,誰來了都給他一個話頭教他參,甚至馬上要人「勢自鞭逼前進」,怎能不貽誤眾生呢?

  參話頭是為了覷破無明,明心見性,這從道次第來說,是從修慧進趣見道位的過程。因此參話頭這個法門,恐怕只適合給聞思慧已經有基礎、心靈開放無壓抑、人格成熟、基本定力具足的人來修才會受用。否則真會像虛雲老和尚說的:

  金屑放在眼裡,眼只有瞎,哪裡會放大光明呀?可憐啊!可憐啊!好好的兒女,離家學道,志願非凡,結果空勞一場,殊可悲憫。

  《金剛經》說:「法尚應捨。」舟為渡河而設,已渡河的人固然不應揹著船,未到河邊的人如果也強要揹著船走路,恐怕也是愚不可及的吧!因此奉勸一心想要開悟的同修,學佛先從做人開始,善巧七階等資糧具足了再來探究大事。屆時臨門一腳,有何難哉?

(本文原發表於《現代禪月刊》第11期 1990年10月1日)


義學與修證並重,方能為中國佛教注
入活水源頭,延續漢傳佛教之慧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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